“爸爸！”
一直以来，无论是幼儿园还是小学，看着身边的同学一个个被名为“父亲”和“母亲”的大人牵起小手，空都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，孤独地思考着一个问题。
而每到这时，王世独总会及时赶来，把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。
“空，都说了多少次，不要叫我爸爸。”面对重复了无数次的话语，王世独都只是用拳头轻轻敲了敲空的脑门，无奈地说着：“叫叔叔。”
“嘻嘻......对不起。”空也总是摸着后脑勺道歉道。
“呐，叔叔。”扯着世独的衣角，空眨着纯洁的而蔚蓝的双眼询问道：“为什么空没有爸爸和妈妈？”
“你问这个干嘛？”
“因为......“空的语气一下子悲伤起来：“大家都有爸爸妈妈，而空却没有......大家都在笑空，说空......”
“小傻瓜。”在空继续说下去之前，又一记拳击敲在了她的脑门上。小小的疼痛让空起了包，小手不断抚摸着脑袋。“不是还有我吗？”王世独爽朗地说道：“听好了，空。世界上，真正的父母是不会不爱孩子的。你并不是没有爸爸妈妈，只是你的爸爸妈妈实在太忙......等你长大成人了，你的爸爸妈妈也一定会回来的。”他将空搂入怀中：“所以，就这样和叔叔一起等下去，好吗？”
“恩！”空将红润的脸蛋贴在在王世独的怀中，洋溢出幸福的笑容。
“一起等下去......”王世独抚摸着空的柔发，闭上眼轻声说道。
就这样，空一直，一直，怀着对未曾索面的亲身父母的敬慕与感激，坚强地活着。
一直活到现在。
然而，竖立在三人面前的，两块历经岁月洗礼的墓碑，却在夕阳之下，对影成双。它们只是无言地竖立着，如同在凝视着旅途的三人。
联想起方才老者的话语，情况一目了然。
名为“空”的少女，同样无言地站立着。哪怕只是透过背影，睿明也知道此刻的空已经明白了，她的父母，就在眼前。
以那样的形式......
“空......”睿明轻声低语道，此刻的他，以及握紧了双拳的王世独，已然不知如何是好。
微风依旧拂动。
“已经......八年了......”回过头，在保安搀扶下的老者慢慢地从后方的森林中显现：“没想到，在我临终之前，还能再完成他们的夙愿......”
“发生了什么？”代替睿明，王世独极力让自己冷静地询问。
“那个小女孩，就是他们的女儿，对吧？”老人示意儿子不用再搀扶自己，慢慢地走上前来：“已经，这么大了呀......”
他慢慢地将手搭在了空细嫩的肩膀上。
“老爷爷......”
“从前，有一个小男孩。”老人慢慢地阐述着：“也有一名小女孩。”
“也许世上真的存在什么一见钟情吧？起初，只是普通的爱慕，同住一条村子里的青梅竹马，哪怕经历了时间的洗礼也没有忘记彼此。待到他们经历了事业，在分开后的回归，那份原始的心意，才猛然间转换为深深的爱。于是，他们很快地结婚，立业，就像普通的家庭一样。作为小男孩的同学，我一直都看在眼里。”老人望向墓中，眼神含满了记忆：“那真是......我这老骨头见过最真挚的恋爱了。”
“即使两人的事业都不怎么样，但都还是非常幸福地活下去了。就算贫穷，他们也对明天充满信心。在日复一日的夫妻生活中，你的妈妈就怀上了你。然而，就在你将要出生的几天前......”
“你的爸爸，车祸身亡了......”老人的声音明显正在颤抖。
“但是，哪怕是怀中内心与肉体上巨大的疼苦，你的妈妈还是坚强地把你生了下来。不顾村里人的劝说，她下定决心，要单独把你养育成人......”
“当时，面对着贫困无助而坚强的你们母女，我看到了你爸爸的影子。我尝试尽全力地帮助你的妈妈，无论从物资上，还是精神上......”
“但是，命运并没有停止对她的迫害。一天，你的妈妈忽然发起高烧。当年，这里还是个落后的山村，城镇建设也才刚刚起步。在这样一个连医院都建不起的地方，村里的人哪来这么多钱？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太过乐观，随便吃了点药就以为了事。自那天起，她就一直咳嗽，越咳越厉害，她也坚决不去医院中看病，为了怀中的女儿，她就这么任由自己一直劳动，一直咳嗽，一直吃药，直到有一天，她昏倒了......
“送到医院，被确诊为真菌性肺炎，晚期，无救了。哪怕这本来只是很小很小的病......”
“我不知道你的母亲当时究竟有多么的绝望......她双眼无神，请求我和我的家人去收养她唯一的孩子。‘让孩子幸福地活下去’，这就是她的夙愿......而当时，唯一能伸出救援之手的我们一家，却因为害怕肺炎会传染这种迷信，而将她狠狠地排斥出家门，我的家人，甚至不得不对她拳脚相向......”
“她哭着，求饶着，他们却根本熟视无睹，而我也无能为力......”
“爸......”保安轻轻地叫了一声。
“尔后，她抬起沾满泪痕的脸，慢慢地站起，在亲戚的痛骂下，请求我拍一张不露脸的照片......那时，为了尽快赶走这个‘瘟神’，我在亲戚的不满下，照下了它。当晚，她就带着你离开了村子。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，我对你的父亲感到深深的愧疚......”
“几天后，她回来了，晃着消瘦的身子，咳着嗽，不见了你。村里的人无论是骂她，还是赶她，她都没有任何反应......她带着那双死去的眼神，一步一步地回到那件早已空荡的屋子，不停地咳嗽。”
“不久，咳嗽声停了，我们发现了她的尸体挂在了屋梁的绳子上。”
“这就是，我所知道的，你的父母的全部了。”
在场的所有人都无言地站立着。
“没能完成夙愿的我，把你妈妈的墓建在她丈夫身边，就是唯一能为她们做到的了......”老人望向了墓碑：“然而，究竟是命运呢？整整八年了，你却再一次，带着那张照片，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......”
“真的是对不起......！！！”老人重重地在跪在空的面前，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愧疚：“要是当时我能阻止我的家人，你的妈妈就......！”
保安并没有阻止自己父亲，他只是和睿明、王世独一样，默默地聆听着。
而空，沉默的少女，用小手抚摸着低头的老人，阻止他的进一步自责：“不......老爷爷，你已经为空和爸爸妈妈做了很多了。”她用一种伤感的微笑轻声说道：“谢谢你。”
尔后，她看向了墓碑：“能让空......跟爸爸妈妈说说话吗？”
“对不起......”老人沉重地站起身来，在保安的搀扶下慢慢退了回去。
“空......”睿明担忧着。
迈着蹒跚的步伐，空一步步地走向前去。后方的夜空显现，与前方的夕阳之景幻想一般地互相映照。“嗒，嗒”，虚弱的她缓慢地迈过这黑与红的交界，一步一步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然后在墓碑面前，安静地双膝下跪，闭上双眼，双手合十，低头祈祷。
“晚上好，爸爸，妈妈。”传出少女温柔的问候。
“恩......那个......”
“对不起......”微微睁开双眼：“空来晚了呢。”
“......”面对着少女的一字一句，墓碑依旧无言地静立着。
“那个呀，爸爸，妈妈。”
“这几天的天气都有点冷呢。”
“你们在天堂，会不会冷呢？”
“恩......应该不会吧？”空露出了微笑：“因为叔叔和哥哥都说过，天堂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呢。”
“那个地方有云，有彩虹，还有闪闪发光的小星星.......那里还有好多好多的朋友，大家都能开心地玩耍，无忧无虑地活着......”
睿明的眼神变了一下。
顿了顿，空停止了想象。空气在沉默之中凝结，只有一两只飞鸟在逐渐暗淡的天空中飞过，发出一声长叫。尔后，空倒吸了一口气：
“不过”
“现在的空，也一样很快乐哦。”
睁开双眼，空的语气充满着幸福与满足，对着墓碑陈述着：
“因为，陪伴在这个世上的大家，都很温柔呢。”
“善良的叔叔，可靠的大哥哥，体贴的无常姐姐，慈祥的院长爷爷......现在的空，真的很开心。”
又吸了一口气。
“空，从没想象过能有过这样一趟旅途呢......能跟喜欢的人一起，走漫展，看气球，吃草莓......一切都幸福得好像梦一般。”
“然而，因为大家的信念，这个梦却无比真实地，就这么在空的身边实现了哟。”
“当空每次感到孤单时的时候，大家都总是无私地鼓励我，帮助我。好奇怪啊？因为空，明明什么都没做过，但大家还是笑着陪伴在空的身边......”
睿明，世独，保安与老人，在仅存一丝夕日之光的夜空下，静静地聆听着少女的自述。这一次，少女坚定地抬起了头，用那双蓝色的眼睛认真注视眼前的父母。再一次，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，几乎是将全部的感情融入了即将说出的每一个字中：
“所以，爸爸，妈妈......！”
“谢谢你们......能让空诞生到这个世界上......！”
深深地一跪，迸发出的，压抑着的，微笑之中，空的感激之情。
风无声地吹着，携带着这份不是呐喊的呐喊，吹过在场的所有人身边，悠久地传向远方。这个身患绝症，命不久矣的少女的语句中，并没有夹带一丝的怨恨与绝望。在她蓝色的瞳孔中，映照着光明，宛如清水一般不见污垢。
哪怕深知自己时日无多，死亡的恐惧却并没有阻止少女坚强的内心，相反，少女的言语，反而在死亡的衬托之下显得更加铿锵有力。黑暗之中，跳动着热烈的心。
这就是八岁的少女，永远深爱着这个世界的，纯洁的空。
这就是，与曾经痛恨过这个世界的，十六岁的少年陆睿明，截然相反的存在。
宛如太阳一般，空的背影，深深地吸引着睿明的视线。在睿明的眼中，它完全无法企及。
似乎有一瞬间闪回了记忆中的某个人的背影，睿明静静地望着，看到了某个重叠在空身上的，少女的身姿，但他在一瞬间的惊讶下意识性地眨了一下眼，空还是空。
残日已逝，
夜幕降临，
繁星点空，
冷风拂过，
一切回归寂静。
“差不多了。”王世独从口袋中掏烟似地拿出一块糖，含在嘴中：“空，在最后的最后，和真正的爸爸妈妈告个别吧。”上前把手搭在了空的肩膀上。
“恩......”空虚弱地站起，迅速被世独有力地搀扶着。
“再见。”深知是永别的话语，在众人的退场之下缠绕着。
墓碑依旧无言地立着。
......
半小时后......
“那个孩子，已经睡着了啊......”把自己年迈的父亲安置好，前来送别的保安，在已经不再发出声响的平地上，伸出头，望着后车内全身侧躺的熟睡的空，担忧地问候道：“没事吧？”
“啊。”车内，靠在车窗旁的睿明抚摸着少女的白发：“她只是太累了......”
“那个，保安大哥，”王世独在驾驶位上回过头：“谢谢你，帮我们完成了这个孩子的愿望。”
“我还没谢谢你帮我父亲实现了多年的心事呢。”保安宽大的脸庞上显露出成熟的微笑：“能帮年迈的父亲实现他的愿望，对我这个当儿子的是再好不过了。”
然后，他望向工厂的方向：
“这样，爸也终于能安心地度过余生了呢......”保安感叹着：“当年的小山村，也已经变成工厂了么......对于我们而言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来得太快，变得太快了......”
“我们永远也不知道事情的最后会怎么样。”
“但是，我们努力过”王世独咬着糖说：“不管事情的结局怎样，我们都像一个人一样努力地活过，哪怕付出汗水后的道路尽头依旧是黑暗的。我们都有活过，因为那份活下去的努力，就是我们生命意义的证明。”
“王叔，你说话还真像一个父亲。”睿明略带羡慕地望着这个可靠的男人。
“哈哈，确实呢！”保安笑着。
然后，在王叔带有笑容的回头中，汽车的引擎发动了。
保安收敛起笑容，代之以惋惜的神情：“那么，再见。”挥手告别。
“再见。”睿明回头答复。
“一路顺风。”
车灯在黑暗中驶去，越来越小，直至与最后的告别一样消失在保安视野的尽头。
王陆空三人就这样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座迷雾一般的城市，一路驶回等待着他们的，医院的小镇。
因为，只要还没回到医院，心中的焦虑就无法解除。
到了第二天晚，又下起了暴雨。
“终于回来了。”王世独说道：“......赶上了。”
窗外，小镇再一次出现在世独和睿明的眼里。任由窗外再怎么被乌云遮黑，任由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外，旅途的人们无比坚决地相信，他们终于回来了。
“空，我们回来了。”睿明抚摸着一直处于睡眠状态的空，用欣慰的语气提醒道。
“......恩......恩......”空闭着嘴唇，传出极小极小的呻吟。
“一路上都没喝过多少水呢。”睿明看着空略显干裂的嘴唇，从身后摸出一支被空喝过的矿泉水：“来，空，补充一点水分。”拧开瓶盖，将瓶口递到了少女的嘴边。
“恩......”空慢慢地立起身子，双手在睿明的支撑下接过水瓶，慢慢地**着。
“恩......”空的动作突然停下，她呆呆地低着头，双手透过睿明的感知在微微地颤抖。
“空？”
“.......呃......！”
“噶哇！！”
就在睿明察觉到不对劲的一瞬间，从空的口腔内一瞬间喷涌出的，热辣的鲜血，瞬间填满了空了一半的矿泉水瓶，可怕地洒落在了两人的手上和腿上。矿泉水瓶应声倒地，“啪嗒”一声，里面的血水如同被刺破的尸体一般缓慢地，以两人为中心，缓慢地流出。
空瞬间瘫倒在睿明身上，失去了意识。
“啊......”王世独发出了短促的惊叫。
“......？”
“......！！”
“空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！”车内，睿明用缩小到几近消失的瞳孔注视着鲜血中的自己和昏迷的，脸色惨白的空，发出了绝望的尖叫。
“啪嗒啪嗒”，暴雨还在下着，使人看不清前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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